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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了一个感染者,只是死了一个感染者…而已。
我抱着霜星缓慢行走,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,试图骗过自己。霜星的身体很轻,轻到即使是我也能抱着她一步步从龙门下层走走上来。多余的质量已随着她的生命一起逸散,我也不知道这留下的躯体还算什么,我只是在惯性地履行我的职责,用任务麻痹自己的内心,将可能变成大型传染源的她带回罗德岛,带向许多感染者的归宿,处理室。
我也没有流泪,泪都留在了龙门地下,滴落在她身上,化为她的冰晶,然后再慢慢熔化。我很确信霜星改变了些东西,留下了些东西,但我无暇去仔细考虑这一路走来的对错,去反思我是否有那么一丝机会挽回局面,最后去思考我该向谁复仇,或者我能向谁复仇,谁该承受我的愤怒,我的悲戚,我的苦涩。
其实我还有许多想对霜星说的话,可现在这些话都只能永远藏在我的心中,没有重现天日的机会。我说不清我对她的情愫到底怎样,不知道更多的是那份突然出现又迅速终结的爱,还是对感染者战士的同情与敬意。我也不知道霜星是怎样看待我,不知道她是否认可了我,以及......是否有那么一刻,她也爱上我。
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。我能看见许多,她的记忆,她的过往,乃至她的悲伤,她的愤怒,但我看不透的更多,我也再没有机会去细细体会她的内心,再没有机会去问出我的问题。这一切都好似幻梦一场,我却不愿醒来,而世界依旧在马不停蹄地运行,不会停下分毫。
就这样如行尸走肉一般,我离开了冰封的龙门地下,来到了正收拾残局的地上。我看见近卫局成员与罗德岛干员在维护着秩序,也清缴着少部分没来得及逃离的整合运动成员。
一位近卫局干部发现了我,毕竟我这打扮并不多见,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与近卫局合作的罗德岛一方的指挥官。他向我走近,然后询问道:“敌人的指挥官,叫做梅菲斯特的感染者,抓住了吗?”
我克制着心中想要发泄的欲望,毕竟我不能向无辜之人宣泄,即使或多或少每个人手上都沾染了鲜血。我不想再在这里久留,只是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:“不关你事。”
他有些不快,“这......你说什么?你这是合作的态度吗......”
“怎么回事,你们罗德岛不是追下去了吗?”
“啊?等等,你去哪?你抱着的是谁?”
“......下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?”
发生了什么?只是,“死了一个感染者。”最近死去的感染者还少吗?不如说每时每刻都都有人在死去。
感受到我的寒意与杀气,他选择了让开,没有继续盘问我。呵,明明说着不想宣泄,但还是带上了情绪。也罢,这样交流反而快了许多。
龙门,我看着这座城市,看着无人的高楼,有些冰冷与倦怠,我守护了什么?还是有的,只不过龙门的感染者也好,整合运动也罢,都死了,白茫茫一片。甚至,雪怪小队也全灭在了龙门,凶手就是我,霜雪最后的选择是否也是对我的复仇?我有些动摇,我很想就此停下,但还是一步步地朝着罗德岛走去,至少我要完成和她的约定。
一路上并没有我熟悉的干员,煌与灰喉在清理战场,阿米娅则去找魏彦吾对质。而陈警官,我能看得出来,也处在爆发的边缘。这场战役对我们每个人的影响都很大,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成长蜕变。而我呢?我不知道,不知道答案是什么,或者更甚,问题是什么。一路上我都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,只能沉默的走着。我有些想阿米娅,如果她在我旁边,或许她可以为我解忧,但她有她该做的事。其他人也是,活着的人还有事去做,还有职责要承担,而我这个战场指挥,倒是一时落得清闲,于是我只能独自苦闷,独自承受。
凯尔希还是派人来接我了,毕竟如果只靠步行,抱着霜星的我恐怕体力耗尽也回不了罗德岛。至于凯尔希本人,似乎和阿米娅一起去找魏彦吾了,不过这个时候的我也不想关心谈判结果如何,我讨厌这种勾心斗角。每个人都说自己有苦衷有理由,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那么些人,下层为此付出代价。
来接我的干员是清道夫,凯尔希私人卫队sweep的成员。即使我带着兜帽,尽量压制情绪,她还是可以看出我的心情非常糟糕,加上并非很熟,所以我们也没有多余的交流,她只是默默的把我送回了罗德岛。
“博士......”
前往处理室的路上干员很少,理论上也的确不该有很多人。看见我的干员都向我主动打了招呼,然后被我溢出的冷气逼开,只能担忧而又尽量委婉地规劝我。唉,这些干员都很好,无论是医疗部的华法琳、赫默,还是工程部的可露希尔......若是在平时,我会一一回应他们,看见他们也会让我心情好上不少。但是现在,我只能感谢他们足够善解人意,没有缠着我,只是用最简短的语句传达心意。
摆脱了这些干员后,我终于站在了罗德岛综合生物处理室门口。不得不说这名字起的很有水平,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冰冷残忍的地方。罗德岛上的感染者死亡后都会被送往这里,许多人在这里见朋友或者家人的最后一面,以前我并没有来过这里,而现在,轮到我去告别我的朋友了。或许正因为如此,这个名字才尽量淡化了感情,模糊了功能。
“编号00000-00002,接入权限-8。”
“博士,欢迎访问罗德岛综合生物处理室,已依据生物数据对您的意图进行判断。另外,系统检测到您的心情不佳。”
PRTS那熟悉的声线适时的响起,同往常一样。但是听者的心境已然不同,我不需要她告诉我我的心情怎样,听着她的欢迎更觉得刺耳,如果有可能,我一辈子也不想来这里告别任何人。现在的我只觉得她聒噪烦人,读不懂气氛。哼,我憋着一肚子的火,对干员们不便发泄,但对PRTS就没那么多顾忌,即使她曾经教会了我许多。
“你懂什么?你只是一些代码与数据而已,你永远体会不到我的感受,你永远无法理解这里的意义,否则你不会说出欢迎这种字眼。完成你自己的事就好,别伪装得好像真的是一个人。最后,既然知道我心情不好,那就闭嘴别烦我!”
吼完PRTS后,心里好受了一些,但稍一顿又更觉憋屈。是啊,我也只能对PRTS发发火了,甚至也只能在言语上攻击一下她了。如果她不听我的,我又能怎样?我还能冲到可露希尔面前逼她关掉这个对罗德岛至关重要的系统,让PRTS真正闭嘴吗?还是说可以改变她的运行逻辑,让她从此对我服服帖帖,称我心意吗?不,我都不能,所以我只是在无能狂怒罢了,我终究能力有限,但是......
还没等我进一步发散,还没等我走到处理舱室,我以为已经沉默了的PRTS声音再次响起。
“博士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性。请放心,系统不会因此电击你,不用太过顾忌系统对你的检测。”
“以及,抱歉,博士,让你心情更差了,系统会对此进行改进,努力理解你的感情。”
“最后,Welcome home,Doctor。”
PRTS的声音没什么变化,但言语组织似乎变了,只是我没空去细想。
“......这里真的能算家吗?”我不知道,我自苏醒以来就被贴上了罗德岛的标签,我似乎没有进行过选择,这是我想要的吗?不可否认,我喜欢这里,如同喜欢整个泰拉。但是,现在这里好像没那么好了,我看见了它的无力,看见了它的妥协,至少我自己是这样。罗德岛需要一些改变,我也需要。
又想了想PRTS的话,还是觉得可笑。数据代码乃至记忆能模拟或者代表一个人吗?我不这么认为,至少看见了许多人记忆的我依旧是我,PRTS依旧无法理解我。但什么才真正定义一个人呢?这值得思考......
我没有想到在生物处理室里还有一个人,一个很可爱的云朵般的菲林女孩子,看起来比阿米娅还要年幼一点。
我进来时她正坐在一个处理舱室前的座位上,手持终端操作些什么。她穿着印有罗德岛标志的披风,在她听见我的脚步而转过头时,我能看见她身上挂着的干员证,只是并不真切。
【她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吧,罗德岛上还有这么年幼的正式干员吗?】
但仔细一琢磨,阿米娅只比她大上了一点,霜星也是十四五岁就开始在雪原上奋战,罗德岛还有不少训练中的预备干员同样年龄不大,这片大地的残忍总会在不经意间显露。想到这里,我有些责怪凯尔希。霜星那样也就罢了,毕竟再不起来战斗与反抗,那只余下死亡。但是罗德岛有必要让孩子们也上战场吗?是的,我们需要后备力量,但不是现在,有什么是我们这些大人办不到的吗?凯尔希理应对这些负有责任......我也负有责任。
“你是,博士?”菲林女孩的声音很轻,有几分沙哑,还有几分不确定与天真。她认识我并不奇怪,毕竟罗德岛近期的许多大行动都由我指挥。
“嗯。”走了这么一段路,我多少也冷静了许多,虽然还是很痛苦,很不甘,但面对女孩还是能正常交流了,于是便走到她旁边,研究起了操作台。
“......是你,没有错。”
“我感觉到了......虽然,不太一样。”
“不过......你怀里的人,穿的制服......”
“我可以问一句,你抱着的是谁吗?"
女孩的话有些奇怪,然而她的问题更让我在意。我抱着的是谁?这个问题可以很简单,回答霜星即可,但这毫无意义。霜星的标签有许多,卡特斯,感染者,爱国者养女,雪怪小队领袖,整合运动干部,战士......我脑中回闪着霜星短暂的一生,从矿场到雪原,从切尔诺伯格到龙门......那其实答案很明确。
“一介战士。”
从对矿场守军发出第一道法术开始,霜星就与战士一词联系在了一起。与乌萨斯纠察队战斗,与切尔诺伯格守军战斗,与龙门近卫局战斗,以及与我们——罗德岛——战斗。我迫切想要找到一个更完美更正面的词来概括霜星,但是不能......至少从切尔诺伯格天灾降临起,她就不再完美无瑕,整合运动的罪恶有她无可辩驳的一份。她一直在战斗,但是逐渐走向错误,直至头破血流的撞上龙门,直至兄弟姊妹全部死去,直至自己也孤独的死在龙门。你为什么这么顽固这么偏执......即使这对错已然难分,即使曾有机会从我手边流过。
女孩看向我俩,从她的身上散发的源石波动掠过我与霜星,不知道在做些什么。源石技艺繁多复杂,没有人能判断出遇见的每一种技艺,所以我只是静静等女孩开口。
“战士?”
“她是敌人?她在你身上留下了伤口。”
伤口?哪来的伤口?霜星至始至终都被阿米娅她们给挡住了,怎么会对我造成伤口......
“不,不是......这伤口,不是会杀死人的伤口。”
“所有人相互交流的痕迹。气味,温度,形状。”
“我也不太清楚,但她......”
女孩将手伸向霜星,想要更进一步。我没有去阻止,因为想必霜星也想和更多人接触吧,她不会拒绝这位菲林女孩,尤其是现在她已不再会冻伤他人。虽然我试图视她为己有,想要占据最后这点时光......
“不。”
“你不想我这么做吧?”
“不,不是。我是外人。我和她没有联系。”
“这不是我能做的事情,对吧?”
“不好意思。”
女孩的手在将要触碰到霜星时停下了,她似乎可以看见我在想什么。
“你也和阿米娅—样,能读心?”我停下了动作,疑惑地看着她。真是神奇,苏醒后我居然遇到了这么多能洞彻他人内心的人。
“.....嗯。”
“我来帮你吧。先让我看一下记录。”女孩看着我还没搞定处理舱室,主动地想要帮助我,但其实我只是在拖延,满怀痛苦地拖延。
“嗯,没问题,这个舱室已经清理过了。把她放在这个平台上吧。轻一点,嗯。”
“之后平台会收进去,然后.......等舱门关上,按下这个键就可以了。”
女孩的教学很详细,让我无法再逃避现实。我在拖延什么呢?难道我还能即刻从记忆的角落学会点什么,变身为亡灵法师,原地把霜星复活吗?不,不可能,痴心妄想罢了。
我面无表情地放下霜星,抚平她的衣服,整理她的仪容。由于时间尚短,霜星还保留生前那一刻的模样,她的嘴角上扬,高傲得像是依然还活着一般,只是她久违的能感受到的温暖,已经不在了。霜星的衣服上布满了战斗痕迹,尘土、冰霜、鲜血,这件从她父亲传来的衣服,是她父亲对她最后的陪伴。
霜星身上携带的东西不多,只有十多颗糖与她的法杖而已,哦,还有一个碎掉的,什么用也没有的护符。我想留下点什么,但好像又没什么属于我,只能自私地将糖与法杖留下,剩下的就与霜星一起吧。最后看了霜星一眼,将她的容貌记在心中,然后看着平台慢慢收进去,看着舱室吞没霜星,关上舱门......
当按键按下,舱室运作的声音无情地响起,直白地向我宣告这一切都告一段落了。死亡的凝重此刻展现在我眼前,我不相信死后仍有知觉,我只相信死后坠入虚无,万事皆空。从今往后,这片大地的任何事物都与霜星没有了关系,无论往后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还是更悲惨,她都看不见了。她的故事会被逐渐遗忘,她的痕迹也会逐渐消逝,就像她的兄弟姊妹,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?都随他们的大姊一同去了。霜星曾问我不怕死吗?现在我怕了,我害怕像她一样孤独地死去,害怕只能把一切寄托于生者,只能选择相信生者。
“博士,你在哭吗?你很难受吗?”
我才注意到菲林女孩还在这里,她在旁边不知道停留了多久,现在又伸出手来帮我擦去了眼泪。看得出来女孩很想安慰我,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,显得有些迷惘。
“是的,我很难受,让我再静一会吧。”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,轻轻拨开女孩的手,拒绝了她的好意。其实我也想和眼前的女孩好好聊聊,但是还是再等一下吧,让我再陪霜星一会儿。
把手放回口袋,触摸到的就是刚刚留下的糖,不多,只有十多颗。思虑一番,掏了一颗出来,放在眼前。前番霜星给我糖时,我并没有过多观察,现在终于有空好好看一看了。糖的包装很简单,糖纸上没有太多的花纹,仅仅画了一个小小的兔头,看得出来是手绘,只是无法判断是霜星自己画的,还是由她的朋友所作。
剥开糖纸,将糖放进口中。一入口,便是辛辣的感觉,和当时一样。不同的是,现在这糖脱离霜星太久,少了几分冰凉,多了几分温热,使得口感上比之前那颗稍逊几分。同时,或许是手工制糖的偏差,这颗糖好像放多了辣,甜蜜感被挤压殆尽,而过分的辣味变成了苦味,倒也与我的心境相衬。
糖不大,很快就在嘴巴里化开来,化作细流进入胃中。五味杂陈的糖被我吃完时,我的心情也慢慢平复冷静了下来,可以进行思考了,只是心里依旧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。不过我没有立刻思考起罗德岛的未来,乃至我真正想要做什么,这种复杂而牵扯很多的问题,今天我已经很累了。
犹豫了一下,我又掏出一颗糖来,不过这次不是自己吃了,而是递给了我身旁的女孩,作为她一直安静地陪着我,以及指导我操作的谢礼,虽然她很大概率不会喜欢这个味道。
“这是给我的吗,博士?”女孩没有立刻接过,而是礼貌与疑惑的看向我。
“是的,谢谢你陪着我,谢谢你教我操作,所以送给你一颗糖。”
然后,在我期待的眼神下,女孩接过了糖,并剥开食用。果然,几秒后,女孩的表情就由平静变成了些许痛苦,甚至有被这很辣的糖呛到,咳嗽了起来,而我则在旁边久违地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。原来霜星当时看我吃糖是这种感受吗?捉弄别人的确很有趣,可惜,这糖吃一颗少一颗,给女孩的这颗应该会是我分享的最后一颗。
令我没想到的是,即使女孩肉眼可见的不喜欢这个味道,她还是坚持吃完了糖,而不是立刻将其吐出,或者质问于我。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,是不愿意拒绝我的礼物,还是顾忌我的想法之类,总之我觉得这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该有的反应,这让我又有些难受。虽然没人有资格规定十几岁的女孩是什么样子,我也对女孩并不熟悉,但过分的成熟与懂事,在我看来是不幸的体现。
“你不喜欢这个味道,对吗?为什么要强忍着吃完?”
“因为我看见了博士你刚才的动作,因为我感觉到博士你希望我能和你分享这个味道。这是那位战士留下的东西吧?你很珍惜它,所以我不能浪费。”
我叹了一口气,又摸了摸她的头,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。如果她真的吐出糖,恐怕我会更加难受。又想起在切尔诺柏格时,我也是忍受着呛人的辣味吃完了糖,和女孩一样的表情,而我们的想法也大体相同,只是其他却天差地别。不过无论如何,我都感谢女孩吃完了糖,没有让其浪费,也让世间能多一人记住曾经有过辣味的糖。这也让我对女孩多了些亲近与喜爱,以及一些好奇。
所以带着对女孩的好奇,也为了不在机器运作的沉闷冰冷声音中胡思乱想,避免悲伤蔓延,我没有沉默太久,又主动开启了话题。
“你很熟悉操作,为什么?”
“啊,因为我操作过很多遍了。”
“罗德岛的感染者,最后都会到这里来。”
“如果是我认识,我感受过的人,我的队员,我都会自己操作。”
“原本的使用说明书很复杂,系统简单的操作方式,我都记在终端上了。只要稍稍看看,身体就会熟悉那种感觉。”
“什么感觉?”
“啊......大概就像链子一样。”
“链子......?”
“说是两个人之间牵着的线也可以。”
“送走和你有联系的人,是解开缠在他们身上的线。线的另一边还是系在我们身上,可哪怕没有再系着谁了,线却也垂不下来。”
“那种感觉,是身体里有什么消失了的感觉。已经不知道那里是什么,却又知道,他们曾经在,也不会回来。”
“为什么要去熟悉这种感觉?”
“因为只有熟悉了,才不会突然地痛起来吧?”
是啊,所以当我第一次来这里送走我熟悉的人,我会很痛,痛到引以为傲的分析规划能力作废,痛到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,只能躲在这里。所以,只要熟悉了这种感觉就好了吗?只要熟悉了,就不会再心痛了吗?
我发现我对离别、对生死的实感还不如眼前的女孩,至少我没有一次次送别朋友。
其实从苏醒以来,我也见过了不少死亡,因我而死的人不在少数,ACE、SCOUT和许多其他干员,都为了救我而留在了切尔诺伯格,即使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记忆。我想我应该为他们而感到悲痛,可我却只有短暂的伤心,因为我们不熟啊。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,我也不知道我们曾有什么样的交情,甚至我也不知道我是谁,我为什么需要他们来营救,以及我为什么需要活下去,所以我只有短暂的伤心。
我也对许多无辜的死在天灾的人抱有同情,对感染者抱有同情,甚至对整合运动的成员也抱有同情,但这是浅薄而没有实质的同情,对于一种符号的同情,只是自我沉醉的同情。苏醒以来,我只是在随波逐流,我只是依靠着惯性在行动,阿米娅需要我,我就去帮阿米娅,凯尔希指挥我,我就听从凯尔希,我缺乏内动力,或者只是我太相信她们。
PRTS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起:“打扰一下。身在罗德岛生物感染综合处理室的精英干员迷迭香,你的识别码将在15分钟后失效。接下来我将为你进行更新,请在原地停留十五秒左右。另外,接舷区发生了小规模的武装冲突,有条件请在识别码更新后进行支援,以期减少我方资源的损耗。”
女孩,或者说迷迭香,在听到这段信息后,立刻就进行了回复:“啊,嗯。我知道了,马上就去。我在终端上记一下。”
“等一下,迷迭香。”
“嗯?怎么了,博士?”她停下了动作,疑惑地看着我。
“你是要去战斗了吗?”
“嗯,有人需要我,我要去帮他们。”
“别走好吗?再陪我呆一会儿,陪我聊一会儿。”
“可是......”
“没什么可是。”我打断了迷迭香的话,接着说道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但是我不要听,我也不允许你去战斗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凯尔希会让你成为精英干员,我也不知道是谁给你下达的命令。但是,如果真的需要你这样一位孩子上战场的话,那毫无疑问是我们这些大人的失职,是博士我的失职。外面那些人就交给我吧,你留在在这里帮我看着霜星就好。”
迷迭香可能是感受到了我内心的坚决,也可能只是被我按住,畏惧于我的愤懑,再或者只是下命令的人的级别不如我,总之,她听从了我的话语。
“好吧,博士。”
“霜星?这是她的名字吗?好好听,我会守着她的。”
我一直有思考,小规模战斗中专职指挥的意义是什么?的确,我能更好的洞察战场形式,帮助战斗人员找好位置,帮助他们更完美地发挥战斗力。但是,这真的有增加一个作战人员带来的收益大吗?和霜星的那场战斗,我在与不在霜星都无法战胜我们,可能由于要保护我还会让阿米娅她们被束缚。
而现在,兴许是带着怒气,也或许是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无能,以及急着赶回去,战斗进行的无比顺利。以一个更广阔的视角指挥干员们对整合运动进行清剿,反而比过往许多次的战斗更得心应手,甚至更成果斐然。与在一线进行指挥相比,我看不见具体的战斗场景,也无法感受干员们的情绪,不能在局部做到损失最小战果最大。但是放大一点看,反而能做到全局的更优,可以在更广阔的战线上让干员们进行配合,可以更方便地调集优势兵力来以强凌弱,可以……不用那么在意牺牲。我越来越觉得指挥更像一个增幅器,战斗规模越大,增幅的比例越发重要,也只有达到一定规模,胜利与否才能由我掌握。
虽然不知道迷迭香战斗的形式如何,战斗力如何,但以精英干员的水准来推测,她来清剿这些,或许在局部战场会更摧枯拉朽,更迅速,但也只能一点点的推进,不能像我一样联动整个战场,所以我应该是比她有用的的吧?唉,的确是最近的事件让我有些丧气,不确定性也让我不安,我需要这些让我回复状态。不过无论如何,出来走一走也好,看看还在战斗的人们,让战斗挤去脑中繁杂的想法,让自己不要停留在自怨自艾。
返回方舟的路上,龙门下起了雪。纯白的雪花落在肩头,指尖的霜雪无声融化,硝烟过后的龙门迎来了不易的宁静。我才想起来冬天已经过去快要一半了,只是物理上的冬天总会过去,而不公与苦难的冬天望不见尽头。说起来这是我失忆后见到的第一场雪,不由得多欣赏多留意了一下。我多么想和炎国人一样,邀请三五位朋友煮酒赏雪指点江山,或者不那么文雅,仅仅堆雪人打雪仗也好。只是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,而其余的人也不在我身边,我只能一个人驻足,任由自己被积雪淹没,然后再抖落雪花,向着方舟前进。
......
应该说我的速度还是很快的,出去又回来,霜星的处理还没有结束,迷迭香也安静地拿着终端,写写画画,同时也替我守望着霜星。迷迭香身上应该有许多秘密,无论是她可以感受情感,还是刚才prts认为她可以一个人扭转战局,都透露着她的神秘。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还是之后再去问凯尔希吧,无论如何,让孩子上战场总归让我无法接受。
“博士,战斗结束了?”
“嗯,结束了。应该过不了多久阿米娅与凯尔希就会宣布下一阶段的任务。”
“迷迭香......霜星...还有多久?”
“马上就要结束了。博士,你其实不用等在这里,不会留下什么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......
“迷迭香,你在终端上记什么呢,可以告诉我吗?”看着迷迭香操作终端,果然还是有些在意。由于我对她并不了解,感知情绪以及获取记忆的源石技艺又时灵时不灵,只好试探着询问她。
“啊,因为我很容易忘事,所以要靠终端记住那些我不能忘的事。”
“你的终端里记了很多东西吗?你会经常翻看吗?”
“嗯,不然就失去了记录的意义。我在终端里记了很多人很多事,虽然我对他们没有了印象。但查看终端之后,还是能想起他们,想起那些情感,那些伤心的事,可怕的事,即使很痛,我也不想忘记,我要留住我的记忆。”
这样吗,那么失忆的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呢?我一直认为是经历与环境共同塑造了一个人,但像迷迭香这样,过去的事也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吗?好多东西想不明白。
“那么,迷迭香,如果你丢失了这些,丢失了记录下来的记忆,你会变得不一样吗,你还是你吗?”
“唔......”迷迭香思考了一会儿,但这个问题还是超出了她的能力,“博士的问题好深奥,我不懂,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那些记忆。”
“那就不要想了,放心,我不会让这些发生。”
只是我还是很在意,什么才真正定义了一个人,失忆前后的我是同一个人吗?如果两人有完全相同的记忆,那么他们是同一个人吗?
......
“迷迭香,外面的雪停了。”
“嗯,处理也结束了。”
“这场雪是来接霜星离开的,接她回乌萨斯,回她的故乡,回到她的父亲身边,回到她兄弟姊妹身边。我也会带她回去,让她能长眠。”
“博士......你在后悔,在内疚吗?你的感情,好复杂,我不明白。”
“我也不明白。我只知道我犯了错,并且没有机会去弥补。”
“你在责怪自己?博士,没有人会怨恨你,责怪你。”
“呵,迷迭香,你不懂。如果我只是平民,那么这场战争我没有任何责任。如果我只是前线战斗干员,我也只需要对一小块区域负责。但是,我是罗德岛的指挥,那我就该对整场战争的结果负责,一切意外也好牺牲也罢,都与我脱不开关系,你明白吗?”
“嗯......还不太懂,不过我会记下来的。”
“算了,不懂也没关系,我也不希望你去承担这些,还是交给我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现在你告诉我,要怎么打开处理舱。”望着安静下来的处理舱,我问出了今天最后一个问题。
“交给我来操作吧,博士。”
没有去和迷迭香争抢,我看着她按下了几个按钮后,处理舱缓缓弹出,再慢慢打开。
闭上眼深吸一口气,然后睁眼接受现实,看向处理舱。我曾一度不想让她就这样消失,抗拒冰冷的处理,但我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,只是不知道我是否会后悔。
正如迷迭香所言,处理舱内相当干净,没有源石尘埃,也没有生物残余,只有一颗干净小巧的源石。早就听说重度感染者体内的源石结晶可以提炼出一颗完整的源石,看来此言非虚。霜星弥留之际体内的源石结晶已经消散了不少,但剩下的依然凝成了这颗源石。
我伸手去够这个霜星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,即使无防备接触源石很可能会导致感染,即使迷迭香担心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。
端详与感受着这颗源石,我又多了几分痛苦。这颗源石是如此的平平无奇,既感受不到她法术的凛冽,也感受不到她内心的希望,毫无特征,就好似和她毫无关系。
人有三种死亡,第一种死亡肉体上的死亡,呼吸停止,心脏不再跳动。我主导了她的肉体死亡 。
第二种死亡是社会关系的死亡,所有与你有关的人,爱你的人,都离开人世,此间再与你没有直接纠葛。很遗憾,我也在推进着这个进程,雪怪小队已经全灭,接下来我也会去击败残留的整合运动,击败爱国者。我的手上,沾满了那些她过去所珍视的人的血。
最后一种死亡是精神上的死亡,这世上没有再认识你,记得你,了解你,你的故事无人讲述,你的痕迹被岁月磨灭,你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我想霜星不会在乎是否被铭记,更何况人本来就会死,绝大多数人过完一生也留不下什么,难道他们活着就毫无意义?
但我不行,我害怕她被遗忘,我也不允许她被遗忘,我必须做点什么。至少,我会实现她的愿望与我的承诺,去改变泰拉。
只是现在的我没有能力去做更多,而记忆总会偏差,我恐惧当我有能力时已记不清她。再次看向源石,既然迷迭香可以用终端保存自己的记忆,那我也可以在源石里刻下霜星的一生。
谨慎地调动生疏的源石技艺改变着源石,让每一个结构都代表只有我明白的意义。做这些理当十分困难,只是我不允许自己失败。其实保存那些记忆的方法有很多,但这颗源石是她留下的,我想要在上面留下她的痕迹。
过了十多分钟,我终于完成了这个挑战。转变后的源石看起来和之前并无二致,依旧普普通通平平无奇,任谁也不会想到里面保存了一位叫叶莲娜的战士的一生。最后看了源石一眼,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收纳保存。
“抱歉,迷迭香,让你等我这么久。”
“没关系,博士。”
“我要离开去做我该做的事了,再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
是时候去争取,去战斗了。